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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章 眉間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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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寒刺骨,瓦冷檐清,已是小雪節令。

慶州城經略府院落之間,不時有將官驛卒身影穿過。範仲淹自大順城一線巡邊歸來,已有月餘。經略府內機要諸事,覆歸一片繁忙,每日一到傍晚時分,尤是如此。

展昭自範仲淹書房走出,他剛交割了數件急務,心中本是一輕,卻見一名候在書房門外的親衛走來,向他俯身低稟兩句。他眉頭一緊,不及束緊裘衣,便徑直向後院行去。

庭院盡頭廂房,門戶緊閉。展昭推門而入,匆匆走進屋內。

爐火微醺,燭光暗融,徘徊了一室藥草氣息。傾城昏昏沈沈臥於榻上。她床前坐墩之上,鄧瑞年屏息而坐,正在為她診脈。

大順城頭那一場痛哭,竟似是耗去了她大半心力。在隨範仲淹一路回慶州途中,她便染了場風寒,一病延綿至今。前幾日本已似漸有了些起色,誰知今日午後,癥候卻又加重起來。

展昭幾步走到榻前,凝視傾城病容,向鄧瑞年沈聲問道:“鄧先生,郡主情形如何?”

自種世衡過世,鄧瑞年遵其遺命,從青澗城來到慶州,隨侍範仲淹身邊。此番傾城病下,範仲淹便命他看護診治。他本就曾在細腰城中照看過傾城,這次見傾城病勢沈重,更是盡職盡責,連日在傾城房中不離左右。

鄧瑞年見是展昭來了,連忙起身回道:“展大人,郡主午後又起高熱,來勢頗急。我已令她服了柴胡散,若見藥效,還要再等上片時。傷寒癥候反覆,也是常有之事。她此刻脈相虛弱,但一時並無兇險,展大人不必太過憂心。”

展昭親身而歷,本對鄧瑞年醫術十分信服,但傾城並非常人之身,這一病卻拖了如此長久,他心下憂急,俯身坐在床頭,深深嘆息一聲。

傾城隱約聽到展昭與鄧瑞年說話語聲,勉強張開雙眸。她見展昭坐在身邊,纖眉舒緩,向他淡淡一笑。

展昭見她眸光幽暗,雙頰微酡,不似平日,伸掌探向她額前,只覺觸手之際一片滾燙。他心中一痛,眉頭緊鎖,默然不語。

鄧瑞年見此情形,低聲道:“展大人但請稍坐,我去將郡主晚間的藥方寫下給藥房送去,少時便回。”

展昭點頭稱謝,鄧瑞年起身離去。

傾城輕聲一嘆,掙紮坐起身來:“我本無大礙,鄧先生又是一方名醫,你方才言語神情,未免也太過緊張。若是鄧先生會誤會你對他有所質疑,又該如何是好?”

展昭小心扶她坐定,解下裘衣披上她肩頭:“鄧先生素來知我為人,必不會怪我。你病了這些日子,昨日好容易見好些,今天卻又忽然間發起熱來,我怎能不擔心?”

傾城裹緊裘衣,倚上床頭:“病去如抽絲。我現下左右無事,緩緩歇息便是,你又何必心急?”

她語聲一頓,伸手自枕下一探,反掌托向展昭面前,低聲道:“那件事,你所猜測的,果然不錯。”

展昭眸中一顫,盯住她掌心,面色沈凝,眉峰微微顫動。

良久,他長嘆一聲,伸手取過傾城掌中之物,置於懷中收起,擡頭望入傾城眼中:“你是如何取到的?”

傾城低眉道:“昨天夜裏四更時分,我自己去取來的。”

展昭眉間驟然一緊:“你……你一定要我將你縛在身邊,才肯靜靜養病麽?以現下時節,深夜之間何等寒涼?你本已羸弱至此,為何竟還是不知對自己珍重半分?”

他語聲沈重,攜了深深怒意。傾城似是意料之中,垂頭道:“此事關系重大,我心裏一時難以放下,才會自作主張。我也未想到竟會如此……現下我頭腦昏沈,難過的很,你若要罵我,可等到明日麽?”

展昭望了她半晌,搖頭一嘆,輕輕攏起她肩頭:“你這些示弱乞憐的招數,再也騙不了我……明日我便要赴延州見龐大人會商軍情,這一路而下,還要去到秦鳳路和涇原路,只怕要兩三個月才能回來。你今日如此情形,又令我如何能放心而去……唉,心中縱有千思百巧,為何就不能為自己著想些……若知你竟會如此逞強,我昨日萬萬也不會將這件事告訴你……”

傾城無力靠入他懷中,輕聲道:“事已至此,多說無益……如今箭在弦上,你又想如何處置?”

展昭緩緩道:“餘下之事,我自有道理,你不必擔心。”

傾城擡起頭來,眸中現出淡淡隱憂:“此事牽連必廣,我又豈能不問?……更何況,他本是外冷內熱之人,你若是秉公而斷,只怕到頭來會傷了他。”

展昭嘆息一聲:“事已至此,只怕再無兩全之道……我出行在即,此事決斷,必在今夜,再也拖延不得。”

他覺出傾城身軀微顫,解下她肩頭裘衣置於一旁,扶她重又臥下:“你放心,我會妥善為之。你現在第一要務便是好生睡上一覺,旁事俱不須過問。”

傾城見他語義一片堅持,不許自己再涉入半分,只得搖頭一嘆。她本在病中強打精神,此時見展昭便在身畔,心神一緩,闔起眼簾,不過片時,便已倚枕入眠。

展昭靜靜坐在榻前,見她睡容轉為平和,額間薄汗暗生,心知她方才服下的湯藥已生效力。他心中感懷,只想就此伴在她身邊,但轉念回思,終還是輕嘆一聲,起身出門而去。

穿廊過院,回轉中庭,已是夜色漸深。庭下偏房素寂,不聞聲息。

展昭來到門前,屏息片刻,擡手輕叩兩聲。腳步輕柔而近,門戶開啟,現出青衫布裙,正是納蘭。

她擡眼見是展昭,微覺驚訝,連忙將他讓入屋中,俯身斂衽道:“展大人,狄大人在神機營,恐怕要戌時後才能回來。展大人若有要事,還請差人去那邊尋他。”

展昭點頭道:“我知道狄青不在此處。我此番是來找你的。”

納蘭驀然一頓,緩緩回身,擡手將門闔起。她低頭靜思片刻,轉回身來:“展大人可有什麽吩咐麽?”

展昭靜默半晌,沈聲道:“你可有什麽話,想對我說的麽?”

納蘭低頭道:“奴婢愚鈍,不懂得展大人話中之意。”

展昭註視著她面上神情:“同樣的話,若是由你來說,便可能乾坤變換,起死回生,但若是由我來說,便是要公事公辦,不能有半分轉圜了。”

納蘭垂眸而立,面容卻仍是極其平靜,似是此間情形,俱已在意料之中。

她淡淡苦笑一聲:“納蘭無話可說。”

展昭似也料到她會如此,點頭道:“好,那便由我來說。”

他緩緩走開兩步,徐徐道:“距此千裏之外,賀蘭山北峰之下,有一處村落,叫做巴彥村。那裏沙柳成林,清溪如練,世世代代,居住著烏桓族人。”

納蘭雙肩一顫,擡起頭來,望向展昭身前。

展昭又道:“二十年前,那巴彥村慘遭黨項荼毒。族長為存續族中血脈,忍辱立約,村中子女成年以後,擇時獻與黨項為奴。自那以後,雖保全了許多性命,但家家血淚,戶戶悲聲,再不能全骨肉之情。”

他語聲一頓,納蘭眸光黯轉,又低下頭去。

展昭嘆息一聲:“村中有一戶人家,夫婦二人俱是獵戶,膝下一女一子。大女兒名叫烏敏,天賦異稟,自幼喜歡與禽鳥為戲,是村中最精通豢禽之人。烏敏十五歲時,便被黨項強征入瓦窯寨,兩年之後,瓦窯寨被任福所破,她也隨許多羌奴沒入延州軍營。”

納蘭緩緩搖頭道:“烏敏早已死了。自她離開巴彥村的那一日,她便死了。”

展昭搖頭道:“我始終相信,即便是變卻了名姓,變卻了模樣,人心內依舊有些東西,是絕不會變的。現下站在我面前的,縱然已不再是當初巴彥村中無憂無慮的烏敏,也絕不會是一個助紂為虐不辨是非的黨項死間。”

納蘭忍淚道:“展大人,這一切,你又是如何得知?”

展昭沈聲道:“兩年前,張元留書驚現延州經略府中,我便已知道宋營之內已深藏了黨項暗間。我當夜查遍了經略府中所有線索,卻一無所獲。後來我才知道,為張元留書之人,那夜機緣巧合,奉命隨浣衣帳諸女去了中軍大帳。”

納蘭淒然道:“我若知道那夜會在中軍帳內遇見他,我是萬萬不會去的。”

展昭靜靜道:“從那夜以後,你由他安排,住進經略府內,隨侍他身前左右。範和曾安排你作內院婢女,你卻堅辭不受,繼續在馬房做粗重活計。這事不同尋常,當時我便已留意。只是你一向安分守己,毫無異動,我只道自己是風聲鶴唳,過於緊張。”

“直到後來,你隨我們來了這慶州,湊巧被範和分去鴿舍灑掃。鴿舍每日淩晨即起,群鴿餵食便溺之時,腌臜混亂,雜役多不情願擔當晨班。你當班本在午後,卻特地與他人換至晨時。範和無意中向我提起此事,我心中霍然警醒,才下定決心,遣人去詳查了你的來歷底細。若非如此,你平日在他一身蔭蔽之下,再無人可能對你有半分懷疑。”

納蘭霍然擡頭,顫聲道:“展大人,此事來龍去脈,與他毫無關連!他平素謹慎之極,軍情機要,從未攜至房中,也從未向我吐露過半句。事已至此,我無話可說,只是請你莫要將他也牽連在內。”

展昭凝眉道:“你若果真對他如此在意,為何還甘心任由黨項驅使?……我聽聞黨項用間,其意多半不在行刺,而在軍情。我素知他為人謹慎,斷不會將機要透露給你,所以九月間故意在範和房中留下幾封軍情文書。文書之上,俱是環慶路調動消息。這些消息,後來果然為黨項獲知。夏軍候在路途之上,出兵伏擊。只是我事先已另行告知接信之營,所以他們變更路程,未受所累……範和房內,除去你每日打掃,再無外人出入。那時我便已斷定,你便是黨項密間。只是我便査了鴿舍內所有信鴿,卻未見絲毫異樣。軍鴿平素查驗一直甚嚴,亦未有異種混入,我一時之下,尚不能查證你與黨項斥候內外聯絡之法。”

他嘆息一聲:“好在回鶻一脈,亦是此道高手。甘寧郡主歸來後,一直身在病中。昨日我見她精神稍佳,忍不住向她提及此事。她告訴我精通豢禽之人,可以秘制餌料餵食信鴿,信鴿在路途之上,若遇到此類餌料,便會飛落啄食,其身上攜帶的消息也會就此洩露。我昨夜有急務在身,一時無暇分身,郡主便自己趁深夜之間,抱病遍査了舍內兩百只信鴿。”

展昭伸出手來,掌心托了三朵纖細羽絨:“她耗盡一夜精神,終於查出三只信鴿腋下細羽生出紅色斑點,正是食用秘餌所致。這三只軍鴿其中一只,便是當日送出環慶路調動消息的那一只!她一番苦心,終獲證據,但亦是為此病程轉急,此刻仍在昏睡之中。”

納蘭含淚垂下頭去:“展大人,我罪孽深重,再無可恕,任你處置便是。”

展昭沈聲道:“你可知道,敵軍密間,若查證屬實,當受剮刑分身?”

納蘭緩緩點了點頭:“我一早便知。”

展昭深深呼吸一聲:“我知道你為黨項所逼,身不由己,若是你供出黨項斥候與你聯絡詳情,我會去求範大人從輕發落。若按戴罪立功論處,或能免你一死。”

納蘭含淚道:“展大人,多謝你的一番心意。我該受何刑,便受何刑,不必再麻煩大人。”

展昭搖頭道:“你為黨項所役,本是為了保全家人。你若死在這裏,便再不能回去與他們團圓了。”

納蘭忍淚擡頭問道:“展大人,你遣人到巴彥村探看之時,我家人可都還好?”

展昭嘆息一聲:“你父母尚在,勉強可度日過活。你弟弟前年冬時便已被征入撞令郎軍中,如今生死不知。”

納蘭重重一震,上前攀住展昭衣袖:“你說什麽……”

展昭心中雖不忍,但終是緩緩點了點頭。

納蘭怔怔而立,喃喃道:“不會的……他們明明答應過我,三年之內,不會將洛英征去……他們明明……答應過我……”

她驀然松手,身軀一軟,跪倒在地,失聲痛哭。

展昭嘆道:“你現下已知,他們到底是何等樣人,難道還要再為他們保守秘密麽?”

納蘭哭了半晌,霍然收盡淚容:“展大人,你不必再說了。他們手中尚有我數百族人,我若透露半分機密,不但我那些族人俱都得為我送命,我們村中留居之人,也全然活不成了。我死不足惜,但卻不能連累了我全族性命。”

展昭心中為她深深一痛,但此事關系深遠,只得又道:“但縱是你守口如瓶,難道你的族人們便能安然無恙麽?黨項一向出爾反爾,毫無誠信,你弟弟的事,不便是一例麽?”

納蘭氣息起伏,緩緩道:“展大人,我意已決,再不會更改。你若再勸我,我便立即咬舌斷聲。”

展昭搖頭道:“你可知道,我若是軍法從事,將你送入典獄營,你便是自斷己舌,他們也還是會對你重刑逼供。那些非人苦楚,你脆弱之軀,必定經受不住。”

納蘭淒然一笑:“展大人,你若知道我在瓦窯寨曾經受過什麽,便不會為我擔心了。典獄營之內便是刀山地獄,對我而言,也算不得什麽。”

她靜靜起身:“展大人,你不必為我為難。我這便隨你去典獄營。煩請你稍待片刻,我料理清楚,便隨你去。”

她俯下身軀,將狄青床前矮榻上被衾薄枕疊放齊整,置於一旁,又將那具矮榻折好合起,收入床下。

展昭雖素來與狄青親厚,此番卻也是第一次進入他臥房之內。他方才未及留意,此刻才赫然發覺。他一向以為納蘭是狄青帳內寵婢,卻絕未料到真情如此,驚訝之下,失聲道:“你與他,難道並非……”

納蘭苦笑道:“展大人,你可驚訝了麽……其實,在我遇見他之前,我也從未想過,這世上竟會有他這般的人……這兩年來,他要我與他同住一處,不過是為了護我周全而已。我們同居一檐之下,他卻從未對我有過半分他念……”

她擡手拾起桌案上昆侖奴面影,緊緊貼在胸前:“平素他不是練兵,便是出戰,極少回來……每次他回來時,這屋中有了他的氣息言語,我便會覺得自己也還活在這世上,而並不是一具牽線木偶……”

青銅堅冷,握在她纖柔掌中,竟似是這世上最後一件可供憑靠之物。

展昭被她言語觸動,憶起與傾城分離兩地時的情形,心中傷懷頓起。他前思後想,驟然警醒:“當日定川寨之役敗訊傳來,範大人本擬遣狄青馳援渭州,他卻恰在那日生了一場急病,範大人不得不另遣範純祐出征……難道說,狄青那一場急病,竟是你……?”

納蘭緩緩道:“那時天都軍十萬之眾,風頭正盛,神機營縱然驍勇,長途跋涉而去,又怎能與他們抗衡?他若是果真奉命而去,只怕再難回轉慶州……他待我的恩義,我本就無顏承受。我這一生,也唯有這一次機會報答於他。我所作所為,已再無面目見他,我死於今日,已是死得其所,再無遺憾……”

她擡眼望向展昭,深深道:“展大人,這件事,還請你莫要告訴他……展大人,你可能成全我麽?”

青石若磐,蒲草如絲,唯有心頭願,盡聚眉間砂。

展昭心潮起伏,沈如浩海,卻終是無可奈何。終於,他緩緩點頭,轉身擡臂,伸掌推開房門,卻是赫然一驚。

暗夜深沈,冷峻身影佇立門前,不知已有多久。

沈重靴履,一步步踏入屋中。他青甲之上金鐵之音,泠泠如冰。

納蘭全身一顫,望著狄青向自己漸行漸近。

終於,他走到她身前,烏瞳中死一般寂靜,不見半分神采。

她靜靜望上他俊美面容,忽然腰間一緊,被他緊緊攬入懷中。

青匕如冰,從他手中瞬間刺入她心口,穿身而沒。

昆侖奴面影從她手中頹然墜下,叮地一聲擊上石地,迸碎點點青光,寒意徹骨。

這一變只在倏忽之間,展昭驚呼一聲,卻已不及上前阻攔。

絕望般的劇痛自心口穿來,令納蘭無法呼吸。她顰起眉頭,眼前一片模糊,用盡全身氣力,緊緊攀上狄青身上甲衣。

纖細手指握緊利鎧鐵衣,血如絳珠,漸漸匯成蜿蜒細流。

狄青仍然將她擁在懷中,偕她坐倒在地。

她在他懷抱之中掙紮欲起,擡起頭來,暗淡栗眸中盡是深深憂慮。

“你……私殺敵間……只怕會……因此獲罪……”

狄青緩緩道:“我知道。”

納蘭竭力張開眼睛,面前只是漸漸暗去,再望不見那熟悉之極的面容。

“我……本不想……騙你的……”

不過七個字,卻用盡了她最後一分氣力。

狄青闔起眼簾,一字字道:“我知道。”

她無力垂下手臂,面上現出淡淡笑意,似已是心滿意足。

他緊緊閉起眼睛,霍然拔出匕首。

鮮血汩汩而出,透過他鎧下戎衣,浸上他身前肌膚,猶帶著她一身淡淡暖意。

眼睫微顫,青黛淡去,如夢裏遠山。

懷抱成空,氣息杳然。

唯有朱砂一點,依舊瑩亮眉間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對於許多期待狄大人情戲戲份的讀者,阿一頭頂鍋蓋,含淚致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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